【地方志】“蛋”见乾坤

潘江涛


鸡蛋是上苍赐予人类的恩物,包裹着最原始的、尚未成形的生命物质,耐受煮、炒、炸、烘焙、煎烤、腌制与发酵等烹饪方法,变幻出进入人类口腹的种种形态。

元胡蛋、童子蛋、茶叶蛋、退孵蛋……把一颗鸡蛋烧得好吃,搞出特色,既彰显人类智慧,也是对鸡蛋们最大尊重和体贴。


元胡蛋

记得金华曾连续举办两届“家+私房菜”技能大赛,100道来自民间、民宿的老味道香飘擂台。

这么多美味佳肴,可让评委享尽了口福,也吃尽了苦头——原本灵动的舌头几近麻木,快成了一块起卷的塑料板。最后,他们权衡再三,给出竞赛结果:东阳瓦罐鸡、汤溪水肉圆、磐安菜卤炖豆腐等37道特色菜脱颖而出,分获金、银、铜奖。

有一颗鸡蛋,被人誉为“隐匿着的地道美味”,犹如一个圆圆的句号,排列在没有获奖的“老味道”末尾。

这颗“不一样的鸡蛋”,以元胡炖煮而成,是近年爆红的药膳——颜色酱红,吃口Q弹,有淡淡的药香,但技术含量不高,山寨的不少。

磐安餐饮,当下以药膳见长,像杜仲煨猪腰、黄精焖肘子、羊蹄甲鱼冻等等,哪一款都比元胡鸡蛋的胜算高。要不是偷懒敷衍,怎么会选送“元胡鸡蛋”呢?

100道菜就有100个故事。随手翻看赛后出版的《私房菜》,忽然发现这只落败的“元胡鸡蛋”并非来自老家磐安,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心绪才得以释然。

评品专家也是食客,心底里都存有一份熟悉又遥远的味觉记忆。只不过,他们比一般人更专业一点,知晓食物的禀性无论如何都浸染着地理上的属性和气质。

横亘在浙中腹地的大盘山,是磐安的母亲山,拥有野生药用植物1219种。唐天祐年间(904--906),山上那株野生元胡被人引种,终成“磐五味”(白术、白芍、贝母、玄参)中的老大,冬种夏收,以地下根茎入药。

商品元胡,须煮熟晒干。烧煮的汤汁浓稠黑亮,煮到最后一锅,药农会舀取少许,涮一涮锅底,再会从瓦罐中撮出一二十只鸡蛋,洗净之后码进锅里,倒入元胡汤汁,煮一煮,敲一敲,焖一焖。至于焖的时间,还得视情而定——打个牙祭的,焖它二三个小时;身有酸痛的,焖上一宿。汲饱元胡汤汁的鸡蛋,活血化瘀,利气止痛,是壮劳力的福利。

元胡鸡蛋是民间的时令小吃,过了元胡收获期,就得等待来年。却不想,忽如一夜春风来,康养药膳风生水起,历经千年沧桑的元胡鸡蛋率先登堂入室。时至今日,磐安街头大小店家,每天都能见着其灰不溜秋的影子。

药膳讲究配伍。磐安某农庄烧煮的元胡鸡蛋,主料除却鸡蛋和干姜,还有白术50克、元胡5克。

白术性温,健脾益气,燥湿利水,中医学自古便有“南参北术”之说。意思是,南方人以北方人参为补,而北方人则进补南方白术。

鸡蛋与白术、元胡共煮一锅,白术配伍又比元胡高出10倍,不直接冠名“白术鸡蛋”,是否有欺世盗名之嫌?

疑问郁结心头,老是挥之不去。那天,一帮高中同学在老家的湖滨酒店小聚,又忽然想起,便忍不住问酒店老板胡萍:“白术味甘,元胡味苦,混合烧煮,其药性会不会相克,甚至产生其他副作用?”

胡萍见多识广,擅烹药膳,收银台两侧墙壁挂满近年斩获的大大小小奖牌。2023年1月,胡萍曾受邀北上,为“中央和国家机关老干部联谊会”现场制作磐安药膳。

胡萍的酒楼是自建房,招牌大而规制小,包间亦不多。不过,省下的租金倒可贴补年年看涨的物价。食客嘴刁心明,吃来吃去,还是觉得她的饭菜来得实惠。不过,面对我的诘问,她显然有些为难,以一种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眼神瞧了瞧,笑而不语。

细细想去,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经营策略呢?同行众多,竞争激烈,一旦“说话”,便意味着陷自己于虚无,没了退路。毕竟,“阿庆嫂”的声名不是谁都扛得起的。

元胡鸡蛋,只是“湖滨”的小件。好多店家,都说自己煮的是“土鸡蛋”——烧煮之后,谁还傻傻地分得清楚?胡萍煮的,其实也不是土鸡蛋——个头小巧,外壳淡青色。要不是她自己点破,谁也猜不透那是比土鸡蛋还要稀少的乌鸡蛋。

乌鸡,俗称乌骨鸡,体型娇小,有小小的头及短短的颈项,皮肤、肌肉、骨头和大部分内脏都是黑色的。

“我煮鸡蛋,不加白术的。”主料除了元胡,胡萍还要添加一小撮干艾叶。艾叶较之于白术,谁好谁孬?我是外行,岂敢妄言。

不过,清明粿是少不了艾草的。艾叶煮蛋,可不说其温经止血抗菌消炎明目那些医学功效,因为人们最初采来当食物只是为了充饥而没有被毒死,于是流传至今。而且,晒干之后的清香有一缕缕旷野之风拂面而来的清新,犹如乡间明月。

“元胡浸泡半小时,捞出沥干;鸡蛋入水,半个钟头后以香醋和海盐搓洗。辅料和调料倒与别店大同小异,但焖的时间特长,至少要24小时。”配方是商业秘密,我没问,胡萍亦没介绍。

闲聊刚开始,陈年白茶便咕嘟咕嘟煮好了,奉上的茶点是刚出锅的乌鸡蛋。凑近闻闻,药香袅袅。拣起一只,轻轻扯去外壳,塞进嘴里嚼嚼,满口盈香。

呷一口茶润了润喉,忍不住再问:“5元一只?”胡萍笑笑,自信地回答:“10元。每天煮100只,预订的客户还真不少。”

“有病治病,无病健体。”药膳寓医于食,偶尔吃上几回,实乃食客之口福。只不过,是药三分毒,该忌口时必须忌食。比如元胡鸡蛋,小儿和孕妇是禁止食用的。即便是健康体质,店家也有不成文之告诫:一人一只,一天限食一双。

有个不是笑话的故事,去某食堂就餐的,多为朝九晚五之人。食堂厨师东施效颦,有天上午以0.5公斤元胡炖煮了1公斤鸡蛋。中午开饭,蛋已上桌,有行家听闻此事,立马让人撤去鸡蛋,才没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事。

过了,就错了,此乃“过错”之本意,也是至今我听到的关于“过错”的最精辟注解。

凡事都有个度,过了这个度,哪怕是再美好、再正确的东西,也会走向它的反面——真理过了,就成了谬误;聪明过了,就成了狡猾;认真过了,就成了刻板。


童子蛋

东阳方言南北有异。“童子蛋”是南乡方言,北乡人多叫童瓢子。清明前后,乍暖还寒,一年一度的童子蛋又在绵绵春雨中悄然开煮。

童子蛋的版图很小,除了东阳,从未听说还有其他喜欢吃食的城市。

童子蛋宜用家养的土鸡蛋。开春以后,东阳坊间“鸡蛋金贵,童尿难求”——如今的农村,家养母鸡已然不多,想要凑满一锅(三四十只),就得一颗一颗地积攒。吃的人多,蛋价难免看涨。特别是童子尿,既要新鲜,还须是10岁以下的童男,哪里去求?

幼儿园和小学是理想去处。新春开学,在巴掌大的操场边沿,每天都排列着一溜几十米长的便桶——大小不一,参差不齐,虽说有碍观瞻,但此乃“历史遗风”,不是想禁止就会消失的。少数健康老人,掐准学校下课时间,提前守候在自家的便桶前,吆喝男童前来方便,有的甚至不惜用糖果奖励。男童们也颇有方便经验,谁给的糖好吃,谁家的便桶就满得快。

男童“吃香”,凭的是资源优势。而幼儿园阿姨、小学老师“吃香”,则倚仗其特殊身份。他们近水楼台,时不时有亲戚朋友相托:“帮个忙,替我接一接童尿。”“这周太挤,过两天再说吧。”几天过去了,有的如愿以偿,有的便被渐渐淡忘。

童子蛋是“春天的味道”,像炖煮狗肉一样,须在室外作业——扛几块大石,垒起一个四面通风的土灶,上头置放一口大锅。把洗净的鸡蛋一五一十地码进,倒入的童尿须浸没鸡蛋。讲究一点,可放几块拍碎的生姜。旺火烧开童尿,再改用中火,轻轻地敲碎蛋壳,以便鸡蛋充分入味。其间,还要视锅内汤汁的多寡持续添加。之后,文火闷煮,直到蛋白发黄,汤紧火灭。

一锅童子蛋,少则四五十只,多的一二百只。炖煮之前,户主便已这家二十那家三十地谋划妥当,让那些接不上童尿的亲友喜出望外。有时候,心中念想,又无人相送,便会到城里的大街小巷转悠转悠,偶尔也能见到售卖童子蛋的小摊。

童子蛋是农耕社会的产物。东阳人钟情于此,是执念于它“很补”——既能消解春困,还能治疗跌打损伤和预防夏日发痧。吃过童瓢子,一年的春耕春种也就结束了。

俗话说,药补不如食补。童子蛋“补”人,有何依据?庄子说,“道”在屎尿。北魏贾思勰《齐民要术》有“童尿治伤”的记载。元朝名医、义乌乡贤朱丹溪在《金匮钩玄》卷二中详述了尿蛋的药用价值。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亦强调:人尿为轮回酒、还元汤,童男者尤良。

呵呵,童子蛋犹如一面镜子,映照着中医的神奇。2008年,它傲然跻身于东阳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列。

只不过,尿液,即便是童尿,毕竟是人体代谢之废物,曾一度引起一些主流媒体和个别专家学者的关注。持反对意见的,言之灼灼,认为童子尿煮鸡蛋是一种“缺乏科学依据的、落后的、庸俗的习俗”,反映了东阳人“科学知识和文明精神的缺失”。有学者甚至撰文公开批评学校充当了落后习俗的传播者,“损害了学生的身心健康”,“不利于我们从整体上优化民族素质”。

“婺之望县”,述说历史东阳。一篇《送东阳马生序》则写尽了东阳人的勤学苦读。时至今日,东阳更呈现出“十百千万”的人才盛况:“14位院士,100多名高校校长、科研院所负责人,1300余名博士,1万余名教授以及教授级高工。”

普通人的日常,才是人性最宝贵的东西。面对媒体的热议和学者的尖锐批评,东阳人泰然处之,依然故我,像钟爱“博士菜”那样嗜食童瓢子。这一执拗之秉性,既源于理性的思考,又根植于自信的土壤──蚕砂是蚕排出的废物,牛黄是牛的体内结石,夜明砂是蝙蝠的粪便,白丁香也是麻雀的粪便……谁说这些“废物”一无是处?


茶叶蛋

闲翻《千年贡茶说举岩》(2011年4月,中国文史出版社),一篇题为《茶叶蛋的由来》诱发了我的阅读兴趣:“是谁发明了茶叶蛋?又是怎么传开来的呢?”

故事写得活灵活现,你若读了,会不会送上莞尔一笑?鄙人不才,是从内心感佩作者程明芝的妙笔生花:“太有才了!”

故事梗概是这样的:学子张志学家住金华北山鹿田村,不沾酒,不爱赌,却有一个怪毛病——嗜茶如命,而且非家乡茶不喝。用他自己的话说,“岩茶一飘香,文思如泉来”,“反之,则文思涸(枯)竭,什么文章也做不出来。”

红袖添香夜读书,娇妻煮茶进考场。妻子王雪茶深知丈夫嗜好,勤煮茶水,不管张志学在哪里,都保证让他喝上家乡的举岩茶。有一年,丈夫参加乡试,禁止随便走动,王雪茶便“将举岩茶放进锅里与茶叶一起煮烧”,巧妙地解决了丈夫喝茶“肚涨”、不喝“肚饥”之难题,一举高中。

一只美味的茶叶蛋,是靠外壳上的细细裂纹来成就的。只是,这些裂纹又是怎么来的呢?

茶叶蛋是张志学的特供“福利”,就连三岁儿子小皮都没能享用。有一回,小孩嘴馋偷吃,不慎滑落,摔破了蛋壳。王雪茶本想把破蛋留给丈夫,却被婆婆阻止:“志学吃了破蛋,还不尽做破文章?”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小皮从此记住:“只要蛋壳破了,自己就能吃上香喷喷的茶叶蛋啦!”一俟蛋熟,他便趁妈妈不在,悄悄地敲破蛋壳……

科学史上的实用技术,好多是在不经意间发明的。金华人创作的茶叶蛋版本,会有人认可吗?张志学因此弃学从商,领着妻子下山开店——一个煮蛋,一个卖茶。

茶是百姓之日常。婺州举岩茶,源于秦汉,兴于唐宋,盛于明清,是中国贡茶最久远的茶品之一,2022年年底与磐安茶俗共同跻身于“世界非遗”名录。

《千年贡茶说举岩》主编乃举岩茶企的老板,书中所涉举岩茶的故事,大多是作者们想像出来的,也即所谓的“传说”。想来,“传说”就是想象力丰富的虚构,而虚构都是很有意思的,就像金华火腿之于宗泽,金华酥饼之于程咬金,兰溪落汤青之于黄大仙……

茶叶蛋南北皆有,其版本亦绝不止金华一个。据文献记载,中国人烹制茶叶蛋的历史可上溯至明代。活跃于弘治、正德年间的宋诩,在其《宋氏养生部》里,道出了那时市井灶边的茶叶蛋“配方”。或是由于无限趋近“地气”的至深境界,五百年来茶叶蛋几近执拗的炖煮之“定势”,比之今日,并无太大差异。

“加茶叶煮者,以两炷香为度。蛋一百,用盐一两;五十,用盐五钱。”《随园食单》是袁枚积四十余年美食体验和经验所成的结晶,但今天读来,其茶叶蛋的制法显然过于粗略。

袁枚在“须知单”中写道:“学问之道,先知而后行,饮食亦然。”而伊尹却对商王说:“味之精妙,口不能言。”

味,是纯粹的个人体验。道,却是抽象的哲学概念,是涵盖宇宙万物的秩序框架。味道相融,或曰“味”被“道”融合,便成了中国文化独有的一个特殊范畴——味道。近百年来,人们对一颗茶叶蛋的想象力,不同在细微间,相会于佳味里。

1933年,世界书局出版的《食谱大全》有茶叶蛋的形象描述:“若烧来太嫩,则黄固甚美,惟味不入。烧来太老,则味固深入,惟黄不嫩,二者均有缺点”。怎样才能做到两全其美?“鸡蛋先入锅中燃火烧煮,见它沸腾,急速取出,激入冷水。再煮再激”,如此操作的茶叶蛋“虽再经百烧,黄亦不老”。

《鸡与蛋》是中国养鸡学术研究会1936年编辑出版的专业期刊,亦谈到了保持茶叶蛋鲜嫩的重要性:“煮之不宜过熟,以内容稍呈黏状,即所谓‘溏心’的,味最美而嫩。”为此,研究会专家建议煮茶叶蛋者不要将蛋与茶盐料包同煮,转而借助温水慢入的“巧劲”——“以食盐与茶液相混合,将蛋浸渍之,最好再加入少许茴香”。

倘若不小心把蛋煮过了头该怎么办?别着急,《鸡与蛋》的编辑已帮你预备好了“下策”:“索性经长时间之烧煮,即成所谓‘千滚蛋’,食之另有一种特殊的香气。”

一颗茶叶蛋,温暖了大城,滋养了“小民”,赖以生存者为数不少,最著名的要数在台湾日月潭畔摆摊卖蛋的邹金盆——摆摊六十余年,生意原本就不错,但自开放大陆游客后一夕爆红。夫妻俩赖以糊口的小摊,竟变成祖孙三代的家族产业,日均售蛋一万颗,创下台湾庶民经济的传奇。

一颗茶叶蛋,10元新台币。2013年9月,我递去10元人民币,邹金盆阿婆只给我4只。即便如此“金贵”,居然还得趁早。因为去日月潭观光的游客,不止想尝一尝香喷喷的茶叶蛋,更想见一见这位传奇阿婆的风采。

喜欢茶叶蛋的名人数不数胜,郁达夫便是其中之一。翻阅1948年版《郁达夫游记》,以茶叶蛋下酒的次数不少。譬如,1934年3月的某天上午,寓居杭州的郁达夫和友人何君从拱宸桥出发,暴走二个多小时,中午时分来到皋亭山脚,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。两人在山脚找了个茶馆,烘着太阳,先喝了两大碗土烧,又吃了十来只茶叶蛋,还捎上一大包花生米和豆腐干。酒足饭饱,抹抹嘴巴,这才开始登山。而在另一趟旅程里,郁达夫再次与友人举杯,吃着茶叶蛋,品鉴了色似琥珀的绍兴酒。

茶叶蛋最好趁热吃,滚烫的鸡蛋在两只手里颠来倒去,边吹边褪去蛋壳,茶叶的清香和卤汁的腴香已浑然天成,丝丝勾魂。咬一口,蛋白滑嫩入味,而蛋黄虽经长时间的熬煮,却依然松软可口。

吃是一种态度,一种境界,不见得要多贵。单位食堂的早餐丰富多彩,选择余地颇大,光提供的鸡蛋就有水煮蛋、油煎蛋和茶叶蛋。

鸡蛋是人类最完美的食物之一。不过,即便是同一枚蛋,有人说营养丰富,是最便宜的滋补品;也有人说胆固醇高,是富贵病的重要诱因。

香港美食家蔡澜只吃蛋白,不吃蛋黄——年轻时曾想,倘若娶个只吃蛋黄的老婆,不仅不会浪费,还真是绝配。岂知后来逑到的,连蛋都不爱吃。为此,蔡先生十分感慨:“天下很难有完美的事。”